乱纸堆得宝珍：一段历史风云前的收藏往事丨荣宝18秋

王力旧藏包世臣《为毛长龄行书临阁帖》

1963年的夏日，杭州来了几个人，这几人都有一个雅好，喜欢古董艺术收藏。平时工作之后，他们就结伴同游，游西湖美景，访古旧书店，品鉴书画碑帖。当时，杭州的松泉阁、翰墨林等书店不仅经营善本，还兼收碑帖字画，在全国享有盛名。一日他们又一起游松泉阁，其中一个人在乱纸堆中捡出几张写满墨迹的纸，细看之下，竟是清代书法理论大家包世臣的墨宝，大喜过望。后来他把这些包世臣作品装裱成一个手卷，还请当时同游的朋友题记此事，并请同游的其他人盖了鉴赏之印，以此纪念一段收藏故事。

文革初期中央文革小组“四秀才”

左起：戚本禹、王力、关鋒、穆欣 摘自《党史纵横》

收藏这件包世臣作品的人就是王力，时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。王力号称中央文革第一号“大笔杆子”，中宣部更名中央宣传组后，毛泽东提名他任组长。与他同游之人一个叫范若愚，曾做过周恩来与刘少奇的学习秘书，后来任中央党校副校长，红旗杂志常务副总编辑；还有个人就是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，后来任中央政治局常委、中共中央副主席的康生，号三洗老人；给这件作品题跋记事的是毛泽东的秘书，被周恩来赞为“我们党的最好的理论家”的陈伯达。中央文革小组成立后，毛泽东亲自点将让他担任中央文革小组组长，1969年，在中共九大上他当选中央政治局常委，排名毛泽东、林彪之后，位于康生之前。抛开后来历史的风云变幻，人事沉浮，1963年初夏那个偶然发现，给我们今天的人们保留了一件包慎翁的好作品和留下一段传奇往事。1963年5月2日至12日，正值中共中央在杭州召开工作会议，讨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问题，陈伯达等人参加了会议，此卷应是在这时购得。这件作品收藏之时“文革”风云还未到来，谁料后来风云突变，几位当事人都在中国现代历史上沉沉浮浮，如今再读此卷令人不胜唏嘘。

王力自题收藏签

每一件传世的古代书画背后都有很多收藏故事，几代藏家的薪火相传，文化传递。康生热爱收藏是闻名于世的，从古籍到书画，他对文物艺术品有种骨子里的喜爱，抛却人品这个角度，他是一个书生，与他同游的这几个人都是文人。在这幅作品陈伯达的题记上面，康生钤下了“三洗老人”一印。关于张三洗名号，早年的康生将其解释为“洗心、洗脑、洗精神”，中年时又有“洗笔、洗砚、洗思想”之解。延至晚年，康生又戏将其解释为“洗脑、洗脚、洗屁股”其堂号也叫“三洗堂”，自谓“三洗堂主人”或“三洗堂老人”。

本幅作品中康生钤“三洗老人”印

题记的人是陈伯达，他从延安时期开始就是毛泽东主席的首席秘书，并被公认为中共最有影响的理论家。陈虽不专工于书法，但由于其多年担任毛泽东第一秘书的特殊身份，常与书法打交道，与当时书画精英亦多有交游。且陈氏又擅长中国古代哲学研究，因此深谙书法之理。陈伯达早在“文革”之初，他就把过去写给别人的字很多收了回去，他的字存世十分稀少。有资料可查的，陈伯达曾给林彪题写过“天马行空，猛志常在”、“天马行空，知无涯”，陈伯达给叶群题写过：“每临大事有静气，不信今时无古贤”。陈伯达的题字，林彪夫妇颇为珍爱，藏于卧室，直至“九•一三”事件暴露后才从其家抄出。陈伯达还给王力题写过“十下莫斯科，稳坐钓鱼台”。

车上左起陈伯达、康生、江青、周恩来（照片来源于网络）

细观陈伯达这件题记，气息古质，字势正长整齐，微参篆隶而具变态，平正中又求跌宕，骨肉洞达。陈伯达深明学碑个中三味，无过多技巧的缀加，字字珠玑，古往今来，能书者甚多，能深得书道者凤毛麟角，陈氏可算得上是“书道”的知音。此外，陈伯达也是包世臣的“包粉”，对《艺舟双楫》研究颇有心得，这件包世臣手卷由其题记格外添彩。此题记堪称一件佳作。

陈伯达题记

释文：一九六三年初夏，我同范若愚王力两同志旅居杭州，暇时浏览字画碑帖。某日，随三洗老人游松筠阁（据考证应为杭州松泉阁，此处陈伯达笔误为北京中国书店“松筠阁”）。王力同志偶于乱纸堆中，检得包慎翁手迹数页，返京后，装成一卷，嘱予题记颠末。款识：伯达。钤印：伯、达。

包世臣 为毛长龄行书临阁帖

水墨纸本 手卷

款识：道光十二年正月晦，为仰苏一兄临写晋人书七种。余纸请熙载诸公论议之。安吴包世臣记。

钤印：世臣印信、包氏慎伯、安神守默之堂

鉴藏印：王力鉴赏、王力、三洗老人

说明：陈伯达题跋，王力题签，康生藏。

尺寸：31.5×378.5cm

包世臣像

包世臣生于乾隆四十年（1775），卒于咸丰五年（1855）。安徽泾县人。其字慎伯，晚号倦翁、小倦游阁外史。为清代嘉、道以来最重要的书法理论家之一。《艺舟双楫》是其奠定书学地位的代表著作，从学者众多。以致后来康有为的《广艺舟双楫》，亦是仿效其名，以为广之。《清史稿》中包世臣并没有单独列传，而是附在《吴熙载传》之后，言：“（吴熙载）从包世臣学书。世臣创明北朝书派，溯源穷流，为一家之学。”可见有包派之说并非虚言。包氏论书之说被时人和后世信奉者奉为圭臬，虽当时也有不同观点存在，但丝毫不影响包氏在书学研究中的地位。

包世臣著《艺舟双楫》

是卷为包世臣为学生毛仰苏所作示例。毛仰苏，字长龄，余姚人。包世臣称他“诚笃好学，安安而能迁，君子之徒也”。他曾临摹包世臣所临的《书谱》，完全用包法，得其形似。

包世臣临庚元亮《书箱帖》

庚元亮《书箱帖》及释文

书法史研究者一般会把包世臣定为北碑最重要的提倡者和鼓吹者。但包世臣本身对帖学下过极重要的功夫。我们看包世臣为余姚毛长龄仰苏临《淳化阁帖》东晋、南朝法书七种，分别为庚元亮《书箱帖》、王坦之《谢郎帖》、王徽之《得信帖》、王焕之《二嫂帖》、刘超《江东帖》、庾翼《故吏从事帖》和王僧虔《谢宪帖》，均出自《淳化阁帖》第三卷。所以，此卷的学术意义并非寻常。现略作疏证，求教方家。

包世臣临王坦之《谢郎帖》

（王坦之《谢郎帖》及释文）

包氏名著《艺舟双楫》分两部分一部分“论文”一部分“论书”。为论说方便现把论书部分之标题誊录如下：

述书上嘉庆丁丑

述书中丁丑

述书下戊寅

历下笔谭己卯后附四则

与金坛段鹤台明经论书次东坡韵戊寅

论书十二绝句己卯

国朝书品道光甲申

答熙载九问辛卯

答三子问辛卯

书谱辨误道光壬辰

跋荣郡王临快雪时晴帖内景二帖丁丑

书临平原祭侄稿后丁酉

题隋志拓本丁丑

自跋删拟书谱壬辰

自跋草书答十二问壬辰

十七帖疏证癸巳

与吴熙载书癸巳

书黄修存藏宋拓庙堂碑后癸巳

书刘文清四智颂后癸巳

自跋真草錄右军廿六帖癸巳

书陈云乃集其先公写废寿幛字为四言诗卷后甲午

跋重刻王夫人墓志癸卯

记两笔工语嘉庆戊寅

记两棒师语戊寅

完白山人传嘉庆丙寅

删定吴郡书谱序道光壬辰

以上仅从标题即可知其对帖学的重视及所下功夫，尤其《书谱辨误》《十七帖疏证》《删定吴郡书谱序》等皆为帖学研究之力作。《艺舟双楫·论书上》言：“又与翰风同客济南，得北朝碑版甚夥。因又为《历下笔谭》。翰风故攻书，改用此法，以习北体，观者每谓与余书不辨。”包世臣谈北碑多在《历下笔谭》中，重要原因便是在济南时得北碑拓片最多，包氏客济南是其北碑理论的重要转折点之一。但推重北碑、临习北碑并不代表包世臣抑制帖学。相反，从存世包世臣大量临作来看，《十七帖》《书谱》《淳化阁帖》等均有存世。

包世臣临王徽之《得信帖》

王徽之《得信帖》局部及释文

那么，包世臣此卷为余姚毛长龄所书。毛氏亦是包世臣众多弟子中学习包世臣书风最像的几位之一，世臣自言“相乱也”。在此临本落款中言“余纸请熙载诸公论议之”足以表现他对此临本的满意度、自信心，也看出了包世臣、吴熙载、毛长龄之间的友情。

包世臣临王焕之《二嫂帖》

王焕之《二嫂帖》局部及释文

《艺舟双楫》中《答熙载九问辛卯》作于道光十一年（1831），是同吴熙载交流书法学习中的九个问题。可同作于道光十三年（1833）的《与吴熙载书》合并研究，依此可以看出包世臣碑、帖之间学习的观念。此卷临于道光十二年（1832），后所言“余纸请熙载诸公论议之”恰可说明此前后几年为包世臣与吴熙载交游的蜜月期。我们通过往返著述、书信，书作可以把包世臣交游中的几个重要人物，在时间上的序列清晰起来。此《临淳化阁帖长卷》即是其中极重要的关节点，学术价值不言而喻。

包世臣临谢璠伯《江东帖》

谢璠伯《江东帖》及释文

再观此卷，包世臣临帖也不是一味求形似，古来大家历来如此，临书到了一定境界求其神韵，求与先人对话后的自得，万帖注我。得此一卷包世臣之作，如得七幅包慎翁之作，晋代先贤与清代书家穿越一千五百年做了一次神交，有识者宝之。

包世臣临庾翼《故吏从事帖》

庾翼《故吏从事帖》及部分释文

包世臣临王僧虔《谢宪帖》

王僧虔《谢宪帖》及释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