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秋| 吴湖帆《泥絮禅心》之一
1934年秋,海上大家吴湖帆的好友艮庐先生给吴先生出了个命题作文,嘱其以北宋参寥和尚的戏论“泥絮禅心”为题作山水图,以志其学佛因缘。
吴湖帆(1894—1968),二十世纪中国画坛一位重要的画家,他在中国绘画史上的意义其实已远超出他作为一名山水画家的意义。其山水从“四王”、董其昌并上溯宋元各家,冲破南北宗壁障,以雅腴灵秀、缜丽清逸的复合画风独树一帜,尤以熔水墨烘染与青绿设色于一炉并多烟云者最具代表性。
吴湖帆《泥絮禅心》 25cm×66.5cm
设色纸本 手卷 1934年作
钤印:吴湖颿、丑簃长寿
款识:泥絮禅心图。艮庐世丈属,吴湖帆作,甲戌九月。
鉴藏印:淳子盦
著录:《梅景书屋师生画集》,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,2014年9月。
展览:上海龙美术馆。
泥絮禅心,出自北宋诗僧道潜的《口占绝句》。原文如下:
寄语东山窈窕娘,好将幽梦恼襄王。
禅心已作沾泥絮,不逐春风上下狂。
这首诗的意思是说:我这念佛参禅的道心,已很入定,已如那沾泥的柳絮,不再追逐春风上下轻飞狂舞了。道潜(1043—1106),本姓何,字参寥,赐号妙总大师。于潜(今属浙江临安)浮村人。自幼出家。与苏轼诸人交好,轼谪居黄州时,他曾专程前去探望。元祐中,住杭州智果禅院。因写诗语涉讥刺,被勒令还俗。后得昭雪,复削发为僧。著有《参寥子诗集》。
相传,苏轼在彭城时,道潜从杭州特地去拜访他。在酒席上,苏轼想跟道潜开开玩笑,就叫一个妓女去向他讨诗。道潜当时口占一诗说:“多谢尊前窈窕娘,好将幽梦恼襄王。禅心已作沾泥絮,肯逐春风上下狂?”苏东坡见之大喜:“我尝见柳絮落泥中,私谓可以入诗,偶未曾收拾,遂为此人所先,可惜也。”
再来看《红楼梦》第九十一回里宝玉的海誓山盟。
宝玉:任凭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
黛玉:瓢之漂水,奈何?
宝玉:非瓢漂水;水自流,瓢自漂耳。
黛玉:水止珠沉,奈何?
宝玉:禅心已作沾泥絮,莫向春风舞鹧鸪。
黛玉:佛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。
宝玉:有如三宝。
《红楼梦》后四十回作者高鹗将道潜这首诗的前半句“禅心已作沾泥絮”拿来,让宝玉送给黛玉,点明宝玉心中默许了黛玉。后半句“莫向春风舞鹧鸪”,出自唐郑谷的《席上赠歌者》:
花月楼台近九衢,清歌一曲倒金壶。
坐中亦有江南客,莫向春风唱鹧鸪。
引首(24.5cm×93cm)
叶恭绰题:泥絮禅心图。恭绰为艮庐先生题。钤印:恭绰长寿、玉父
叶恭绰(1881-1968):字裕甫(玉甫、玉父)、誉虎,号遐庵、矩园,室名“宣室”,广东番禺人。毕业于京师大学堂,后留学日本,加入同盟会。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、国民政府铁道部长等。建国后,曾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。
关于叶恭绰和吴湖帆的交往:
叶恭绰在《佞宋词痕序》(1953年)中有云:“嗣于一九二八年秋南下居沪,始识吴君湖帆。吴君工书画,多艺能,与贤配潘静淑女士伉俪相庄,倡随文史,侔于赵、管。一日,以所藏宋刊《梅花喜神谱》属题,始为赋《疏影》词一阕。”由此可知两人文词、翰墨定交之缘始于1928年秋。
叶恭绰与吴湖帆小影
叶恭绰与吴湖帆两人平生交谊主要是体现在书画鉴藏方面。关于此方面的具体情况,在吴湖帆《丑簃日记》(《吴湖帆文稿》,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)和何闻辑《叶恭绰致吴湖帆尺牍》(《新美术》2000年和2001年)中均有较详细的记载。叶、吴两人都是书画家,但相对而言,叶书深画浅,而吴画深书浅。两人也都是民国时期国内最著名的鉴藏家,可谓一时瑜亮。
后跋(跋1与跋2:25cm×59.5cm)
后跋1. 销英锐,青云意气剩,溯承平少年情事,觉灵和,殿柳依依,似着力扶摇。莫道一无才思,可惜晚萍身世,龙池旧梦,都化离人泪。而今是飘沦大地,十丈软红,乱愁深瘗,任东风鼓舞,终难起千树黄金,不作人间儿戏(以杨树黄叶为金止儿唬见涅盘经)。收摄瓣香法味,杨枝露净,一句西来意(金浮图)。予今年六十矣,劫海余生桑田留命,前尘若梦万念皆灰,属吴君湖帆绘泥絮禅心图,以志学佛因缘。艮庐记,甲戌九月。钤印:张茂炯印
后跋2. 万事从今悟昨非,喜闻净业契初机。乐邦覆遍兜罗网(兜罗绵如柳絮见翻译名义集),贫子归犹粪归衣。影里前尘虽久谢,静中妄念易纷飞。刹竿繋得风旛定,自向莲池识所依。妙谛圆融泯是非,还从转语见禅机。本来佛土如明镜,何处天花尚着衣。解道纎尘终不染,讵矜纯想便能飞。十方垢净原无定,只在菩提一转依。前词题就,或规之曰:泥为垢污沾则染着,参寥戏论,恐与净业相违,因又题诗二章,一以自勉,一以自解云。乙亥正月,艮庐。钤印:艮庐
作品上款人及后跋者“艮庐”介绍:
“艮庐”即张茂炯(1875-1936):字颂清,一作仲清,号君鉴,江苏吴县人,张茂镛弟。光绪三十年(1904年)进士,宣统时任度支部司长,宣统元年官盐政院总务所长,民国初任财政部盐务署。有《艮庐词》、《吴门百咏》等。
读罢艮庐先生的两段后跋,不由得随之感慨良千。由此再复观此件《泥絮禅心》,忽觉人生过往事,沧海桑田中。艮庐先生提到:“予今年六十矣,劫海余生桑田留命,前尘若梦万念皆灰,属吴君湖帆绘泥絮禅心图,以志学佛因缘。艮庐记,甲戌九月。”甲戌为1934年,这一年,艮庐先生六十岁,已至花甲之年。六十岁的老人回首过往,幸得“劫海余生桑田留命”,又感“前尘若梦万念皆灰”,即以北宋道潜和尚的诗句“禅心已作沾泥絮,不逐春风上下狂”,嘱咐吴湖帆为其做《泥絮禅心图》,“以志学佛因缘”。
艮庐先生,名张茂炯,出生于江苏吴县,光绪三十年(1904年)进士,宣统时任度支部司长;民国初,张茂炯任职财政部盐务署。度支部是清代掌管财政事务的机构,主管官为度支大臣,另有左、右侍郎和左右丞、左右参议;下设承政、参议二厅及田赋、漕仓、税课、莞榷、通阜、库藏、廉俸、军饷、制用、会计等十司与金银库,张茂炯分管其中的一司。在政局动荡的清末民初,生存不易,为官也有太多身不由己,所以在花甲之年慨叹“晚萍身世,龙池旧梦,都化离人泪”,遂准备“收摄瓣香法味,杨枝露净,一句西来意”。佛教对后世中国人来说已如此熟悉,甚至几乎让人忘了它是一个外来宗教。禅宗公案中有一个问题曾被反复提及:“如何是佛祖西来意?” 即佛教因何从西方传入中土?对于这个问题有许多著名的回答:
沩山禅师答:“与我将床子来。”
赵州禅师答:“庭前柏树子。”
翠微禅师示问者曰:“更要第二杓恶水那?”
石霜禅师则向问者咬齿示之。
九峰禅师曰:“我宁可截舌,不犯国讳。”
石头禅师答:“问取露柱。”
石霜禅师曰:“空中一片石。”
云门禅师答:“山河大地。”
……
艮庐先生也以“一句西来意”,以心问禅,终六十年前尘往事。
此跋之后,艮庐先生觉“泥为垢污”,恐与“净业相违”,因而在来年(1935年)又题一章。此章间,尽显其向佛参禅之心:“万事从今悟昨非,喜闻净业契初机”、“妙谛圆融泯是非,还从转语见禅机”、“十方垢净原无定,只在菩提一转依”。惜艮庐先生自此一年后(1936年)过世,前尘往事随“泥絮禅心”渐行渐远,唯有此作,留作永恒纪念。
吴湖帆、叶恭绰、张茂炯三者,不同的人生经历,却有一同样的爱好——词学。清末民初,词学盛行,或以醇雅清空为尚,或以比兴寄托为务,号称“中兴”。吴氏素有词癖,大约于1932年正式向吴梅(1884-1939)先生请益倚声之学,渐入门径。之前四五年,吴氏结识民国大名士,有“三朝元老”之誉的叶恭绰(1881-1968)先生,叶编有《全清诗钞》,煌煌巨著,影响学界深远。而《泥絮禅心》的上款人张茂炯先生,为吴湖帆同乡前辈,光绪末年进士出身,历任要职,中年向佛,沈潜般若妙谛,五十岁学词,嗜痂成癖,直取梦窗,吴梅序其《艮庐词》,评价颇高。吴、叶、张三人在共同的时代背景下——他们均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上海,使《泥絮禅心》这一作品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应答之作,或许包涵更多美术史以外的信息。
《泥絮禅心》局部
20世纪30年代,科学技术发展,经济文化发达,上海滩的“十里洋行”,远非今人想象的“旧时代”。艮庐先生欲持禅心,这又谈何容易。画家于本图着重描绘一草庐,内一削发老翁趺坐蒲团,双目迷离,若神游方外,旁有一几,几上一卷半展。此草庐实乃艮庐,艮庐即文人纸上之心灵栖居地。庐后有巨石似卧虎,其势夺人,谛观亦玲珑妥帖,古君云:石不能言最可人。石旁野花几点,修竹数竿,晴日清风,流水一滩。
《泥絮禅心》局部
司空图《诗品》有句:座中高士,左右修竹。寓物以情,衬出主人心境之高旷。尘世喧嚣既远,家童传书渐近。画中有一总角童子,过柴门,细步趋庐而来,手捧一物,疑是远方友人来书。草庐竹篱,皆取自平常自然之中。